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北方公園NorthPark (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編輯:木村拓周,頭圖來自:《怪奇物語》第四季
和 Eleven、Mike、Dustin、Lucas、Max 這群孩子一同成長的,還有《怪奇物語》要面對世界的決心。
剛完結的《怪奇物語》第四季成為了網飛收視成績最好的英語類劇集,歐美的文化媒體普遍給出了好評,其中《衛報》的評價頗能代表多數觀眾對《怪奇物語》情感共鳴所在:
“最終,你會關掉 Walkman 上 Kate Bush 的音樂,摘下耳機,與外界接觸。遲早,你會停止再做課堂上的小丑,承認世上有你值得信任和深愛的人。還會有這樣的一天,你鼓起勇氣對父親說‘我和你的價值觀不同,我要離開這個地方’……當這些故事被搭建完成,煙花秀就開始了。”
是的,《怪奇物語》的成功不僅僅源自其世界觀與宇宙設定,以及隨故事開展逐漸深化的文化致敬和意義拓深。重要的是,《怪奇物語》首先是個有著“伴我同行”式內核的親密故事——
它用印第安納州邊緣小鎮普通學校的背景,讓我們想起青少年時期的生活軌跡;它用小鎮里說不明白的靈異故事,讓我們拋開成年后要面對的各種焦慮,代入進孩童時代被想象力支配的激情;它用朋友們只因為戰勝別離,就要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畫面,讓我們想起人生里被愛和希望圈圍的時刻。
截止到 2019 年、疫情前播出的第三季,我們已經知道青少年兒童的主角們,以及《怪奇物語》講述青春期的方式,是這部劇的核心魅力。如果說制造能讓觀眾重溫個人青春情感經驗的文化琥珀,是這部劇在網飛騰空的第一要義;那如何進一步地,用 80年代孩童們的成長經驗和日后漸益深化的全球精神危機相呼應,則是網飛為代表的全球化流媒體和《怪奇物語》在今天要共同面對的新問題。
就這一維度來說,《怪奇物語》完成得很好,并且從最近的第四季上看,越來越好。
當青春故事的主角們長大后
在《怪奇物語》首播的 2016 年,和現實呼應的政治議題與宏大嚴肅題材是美劇熱點所在。
網飛同期的熱門劇集是《紙牌屋》和《女子監獄》,而《權力的游戲》則是當年艾美獎最佳劇集。在其中出現的《怪奇物語》,靠著幾個孩子團結起來穿過異世界(The Upside Down,劇中一個和現實世界構造相同,卻被怪物占領的世界)救回朋友 Will 的情節,和孩子們臉上沒有商業與政治色彩的真誠表情,一舉把彼時尖銳的政治軟化成近乎虛空的背景。
當時關于《怪奇物語》的評價,更多只針對劇集制作完成度本身。
內容上,《紐約時報》認為這是可以和電影《伴我同行》相較一下的作品,“一切都令人著迷,它找到所有人人生中的永恒時刻”。文化面向上,更多媒體以梳理彩蛋的形式褒獎《怪奇物語》對 80年代懷舊的翻新,從音樂到跑團到電影,爛番茄給出了97%的熱度,有高共識度的贊評是,“這是對斯皮爾伯格商業片、邪典電影和老式電視節目令人上癮的致敬”。《電訊報》將其精妙總結為——“80年代流行文化主題樂園”。
到了第二季,《怪奇物語》“80年代流行文化主題樂園”底色猶在,甚至更加精彩。故事保留了朋友們從各自為戰到齊聚一堂打敗怪物的敘事結構,而在幾個主角不斷展開的家庭空間下,劇集也嘗試探討更復雜的問題,包括明顯的家庭分工(Mike 的爸爸只愛看電視和關心小孩言行是否和規矩)和少數群體如何融入社會等問題。
以《大西洋月刊》的評論為例,《怪奇物語》第二季寶貴之處在于,這是關于身體和情感大災難后撫平創傷的書寫。Hopper 警長在第二集安慰 Nancy ,“沒有什么事能回到從前那樣”,然后呢?Will 會明白即使被叫做“怪胎”他也擁有了最寶貴的東西;Eleven 會得到遠方消息,知道自己有個苦苦尋找她的母親;而 Mike、Dustin 和 Lucas 則會在 Take My Breath Away 的舞會曲目里,去理解甜蜜和苦澀的意義。
《怪奇物語》第三季的好評大致相同,但已經多了不少“憂慮”的聲音。
走到這一步的《怪奇物語》,已在嘗試從80年代的流行文化狂歡引申到80年代社會議題的裂痕上,嘗試開拓新的表達空間,比如說來自蘇聯的政治陰謀,以及大商場對小城鎮經濟發展沖擊瓦解的反思。并且這一季,劇中主角要更嚴肅去面對“失去”,是那種會全然扭曲個人生活的失去,如 Eleven 養父的離開和 Max 哥哥的離世都成為沖垮她們生活的最大動因,她們生活里的陽光幾乎完全變形。
而憂慮也很好理解。除了擔心達菲兄弟還能在多大程度上翻新80年代流行文化符號,以及劇情和情感會不會因為過度重復而喪失其動人之處等細節外,最多人提到的問題是——“孩子們在戲里戲外都長得太快了”。
尤其是2019年第三季播出后,受疫情影響,《怪奇物語》的拍攝制作被一再推遲,到了2022年夏天,《怪奇物語》的小孩們是不是早已大變樣了?
這種對主角長大的憂慮并不聚焦在外觀層面。而是說,當青春故事的主人翁脫去了稚氣,成為了準大人,面對著更復雜的世界和更具壓倒性的怪物(現實社會)沖擊,還能單憑愛、勇氣和真誠便能創造美好嗎?《怪奇物語》的青春敘事還能保有它一貫的說服力和沖擊力嗎?
被構建的“青春期”
在具體談論《怪奇物語》的青春敘事如何在第四季繼續推動前,我們可以先回顧下,究竟什么是“青春”。
隨著近幾年全球范圍內,由于疫情和經濟問題,青年上升通道被廣泛收窄的現實背景下,媒體和創作對青年群體的關注日漸加大。
但容易被忽略的是,“青春期(adolescents)”不是一個古老的自然概念,而是 20世紀初現代心理學發展的背景下才出現的,通常和躁動、沖動以及荷爾蒙相關聯。
事實上,只有在進入到工業社會發展中后期,中產階級的人數增多,才能為13歲到17歲的孩子們準備一個時期,讓他們能投入到學習、進步或者單純只是消費的生活里。當然,更早的時期也有“青年”的含義,且更多是針對貴族,但也有社會歷史學家指出,“青年”貴族的出現,也是年長貴族為了不讓他們覬覦可承襲的名利財產,而創造出的一種“放縱”、“不成熟”和可以“不負責任”的階段。
也有研究指出,到了上世紀 60年代的美國,“青春期”概念大為流行,和肯尼迪政府想要在全球青年反文化運動背景下,推動美國國內民權運動有關。結合歷史現實,這個時期的青春期概念無疑是有叛逆、顛覆和進步意味的。
可以看到,文化上的“青春期”是邁入資本主義現代社會后才被社會、政治和學術界共同構建出來的一個特殊人生階段,附著在其上的關鍵標簽,正面的如“單純”、“熱血”、“美好情感”,負面的如“沖動”、“混亂”、“不負責任”,都是在很新近的年歲里才被定義的,也往往隨著不同歷史階段承擔著不同的歷史任務,并不天然正統。
過去許多大眾文化作品的青春敘事往往被框定在這些標簽中,但這些標簽實際上是可以被質疑和挑戰的。
在這個維度上看,第四季的《怪奇物語》完成了很好的、進一步的青春敘事。這要從被具像化了的怪物說起。
摧毀青少年的不是抑郁,是現實
《怪奇物語》在劇里點名致敬了不少美國80年代恐怖電影,例如《怪形》和《極度深寒》,這些作品里,怪物通常作為一種不可名狀的、難以被解釋的形態出現,但創作者似乎更傾向于不道破怪物的“由來”,借用這種模糊和不解帶來的力量彰顯威懾力。
《怪奇物語》在前三季都沿用了這樣的設定,觀眾或許了解異世界被開啟的原因,但對于怪物為什么會襲擊和傷害人的行動,更多則是要歸于非理性原因。雖然怪物會在之后的劇情里逐漸學習和升級,利用附生人類完成自己的目的,但它之所以殺人,還是因為一種人類無法理解和克服的本能。
第四季的怪物,則不但有名字,還有一段屬于人類的記憶。Vecna 曾是個被政府非法虐待的超能力兒童,當局因為害怕他使用超能力,而為他加上了能力限制的儀器。在誘騙 Eleven 為自己解開能力限制的儀器后,看起來充滿仇恨的他開始殘殺同類。逃到異世界后,他開始準備報仇,因而才操縱怪物策劃出了霍金斯小鎮的所有靈異事件。
在首輪放出的第四季《怪奇物語》前六集里,對怪物不甚了解的劇中主角和觀眾們,很容易把怪物內涵和如今抑郁癥的表征相對應。而且與《哈利·波特》中對付攝魂怪情節類似的是,想要戰勝這種糟糕的感覺,就要調動記憶里美好的事情,哈利·波特靠的是咒語,Max 則是要聽到自己最愛的歌曲。
用抑郁癥來解釋主角們所要面對的問題,似乎也很合理。從互聯網在全球普及起,再到近幾年疫情和青年上升空間縮小的現實下,以 Z 世代為代表的青少年心理問題成為顯學,抑郁成為闡釋青年困境的特效藥。
但《怪奇物語》沒有在這一步停下,沒有像如今很多以青少年為主角的影視作品那樣,把青少年的心理問題,轉變成可以靠個人想起美妙記憶來解決的問題,或者把心理創傷和應激看成是可以被時間撫平的事情。
讓我們回到《怪奇物語》的第八集,Max 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對抗 Vecna 的方法,想用自己引惡魔出洞,從而讓其他的朋友去攻擊他的肉身。在 Max 決定躲進夏日舞會,Take My Breath Away 的歌曲再次響起后,Vecna 還是找到了她,他不僅毀掉了舞會布景,還把歌曲換成了自己喜歡的風格。Vecna 把 Max 帶到 Eleven 面前,要讓她體會無法拯救朋友的痛苦。
我們滿心期待這次危機會像之前每一次那樣,靠主角們的行動讓 Max 幸存。而最終,當 Eleven 聽到 Mike 遠方的喊聲不斷要她“Fight”,當其他主角終于把燃燒瓶點燃丟向肉身,當別的長輩終于在異國他鄉手刃怪物時……靠著集體的努力,Vecna 被擊敗了,但 Max 也被折斷了,霍金斯小鎮被怪物制造出來的裂痕所灼傷,從朋友到家人到主角自己,《怪奇物語》沒有人能再回到象征著穩定和秩序的生活軌跡里了。
這無疑是個從《怪奇物語》丟來,卻能完全穿透當下的回響。
揭示這樣的現象,不僅沒有把《怪奇物語》和它指向的青年處境推向絕望之境,反而給出了有力一擊。這既是因為它重現了青少年抗爭怪物最終拯救小鎮的一幕,更是因為它指出青少年不能再被恐懼和壓力所支配,那些抑郁、受騙、絕望、無助和再不能找回朋友的時刻,都有具體的原因要為其負責。
在個體被系統壓榨的當下,青少年不僅可以比成年人熱血、有沖勁,也可以比成年人更有責任感,沖動和不理性的是那些宏大的外部原因,你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這個原因,并讓之付出代價。
從這一點上看,第四季的《怪奇物語》的青春敘事又比前幾季有了新的突破,也因此比同時代其他青春故事,比那些把終極的邪惡模糊化為某種不可見不可擊的神秘之惡的故事們,要顯得更為積極和鼓勵人心。
《怪奇物語》忠實的年輕觀眾們,和其劇中的主角們一樣,在過去五六年時間里長大了,面臨著更復雜的處境和更多的責任。但《怪奇物語》告訴我們,我們可以不必因為迎頭撞上可怖的復雜現實而向內坍縮,陷入或盲目而抽象的樂觀或虛無處世的兩極當中。青春有著可以改變世界的力量。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北方公園NorthPark (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編輯:木村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