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游戲世界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方。"
巴西擁有拉丁美洲最大的游戲市場,而每年一次、今年來到第十屆的巴西獨立游戲節(BIG),是整個拉美最大的獨立游戲盛會。
與往年不同,在今年 BIG 的贊助商名單里,包括好幾家區塊鏈公司。僅用肉眼都能看出這些新贊助商的財大氣粗:直播里充斥著加密貨幣廣告;展館設施貼滿了他們的商標;為參會者準備的節目,也少不了和 "NFT(非同質化代幣)"" 區塊鏈 ""Web3" 等概念相關的長篇大論。

現場直播中的加密貨幣 App 廣告
7 月 8 日是游戲節開幕的第二天。節目單上寫著,晚上 6 點,Rogue Snail 工作室的首席執行官馬克 · 文泰利(Mark Venturelli)將會發表演講,標題是《電子游戲的未來》。
這次演講并沒有按原計劃進行。首先,文泰利染上了新冠肺炎,只能通過視頻會議遠程演講。
其次," 我騙了你們,我演講的題目并非《電子游戲的未來》"。
在介紹完自己 15 年的從業經驗后,文泰利切換了幻燈片,用一根紅線劃掉了原有的標題," 我擔心這次演講過不去贊助商這一關,而真正的題目應該是—— "
"《為什么 NFT 是一場噩夢》。"

也許這樣的題目呼應了在場從業者與玩家們的不滿情緒,場內一陣哄笑,緊接著是熱烈的掌聲與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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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泰利呼吁抵制區塊鏈和 NFT,并非因為不愿接受新事物或無法理解新概念。他自稱研究了區塊鏈許多年,試著把這些晦澀難懂的概念轉換為淺顯易懂的言辭,再結合由同事制作的圖文并茂的幻燈片,對著場下的贊助商代表高唱反調。
在社會層面,文泰利預設了一套理論:當群體或社會中的個體互相信任時,整個群體或社會的工作會更有效率;互不信任則會造成能量的巨大浪費。

" 假設我和你同居,同時我們互相都不信任彼此,我將不得不在每次離開房子的時候藏好貴重物品,把它們鎖起來,甚至安裝監控。我回家時也需要檢查一遍,以防你弄亂了我的東西,還要確保我睡覺的時候你不會闖進我的房間。"
而區塊鏈的 " 去中心化 " 概念,建立在缺乏信任的基礎上," 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 "、 人們也不信任 " 法律、政府機構或任何中心化的權威 "。區塊鏈的加密與解密過程所浪費的能量,要遠多于那些區塊鏈用戶不信任的中心化經濟機構。
文泰利舉了個例子:擁有 9000 客戶的巴西銀行,每年用電量約 532.8 兆瓦時;而世界范圍內的 1 億 6000 萬比特幣持有者,每年要浪費掉 8470 萬兆瓦時的電力,幾乎是新西蘭年度用電量的三倍。由此也能順帶得出,所謂區塊鏈經濟 " 環保 " 一類的說辭完全不可信。

在經濟層面,文泰利批評了 NFT 及其衍生的 " 即玩即賺 "(Play to Earn,P2E)模式,認為這比游戲免費道具收費,或者開箱等容易引發道德困境的商業化模式還要糟糕。
P2E 模式鼓勵玩家通過玩游戲賺取加密貨幣,但其本質是類似于賭場的投機性經濟,是 " 零和 " 經濟。NFT 與 P2E 游戲,沒有創造經濟與社會價值,只是讓財富在人們的電子錢包之間流動,有人賺錢,就一定有人虧錢。

因為這一過程浪費了大量電力
理應比 " 零和 " 經濟更糟
P2E 游戲的市場缺乏監管,勢必造成壟斷現象。大型團體將從散戶或普通玩家的手中攫取財富,使得富者恒富、窮者恒窮," 因為這就是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 "。
游戲是商品,也是娛樂和消遣的手段,亦能帶來文化與社會價值。向電子游戲引入區塊鏈、NFT 與 P2E 模式,只會令游戲演變為功利性極強的純粹的現實經濟活動,最終 " 沒有玩 "," 只有賺 ",在賺錢的過程中," 玩游戲 " 的體驗已經蕩然無存。

沒有 " 即賺即玩 ",只有 " 賺 "
在游戲設計層面,文泰利認為,NFT 和區塊鏈并不能為游戲設計帶來革新和質變。區塊鏈企業大肆標榜的種種 " 新概念 ",早在之前那些不依賴區塊鏈的游戲中就已經存在。

區塊鏈游戲所繼承的不僅只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例如 RMT(現實金錢交易)。
RMT 不但導致外掛和機器人滋生,破壞游戲環境,有時還為洗錢等違法犯罪行為提供庇護,一直是傳統游戲公司嚴加抵制的行為。然而,P2E 游戲總是默許 RMT 行為和團體,一些游戲更是直接在用戶條款里為 RMT 開綠燈,全然不顧那些普通玩家的游戲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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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令文泰利這樣的從業者與主流玩家深惡痛絕的 RMT,也是窮人的一種謀生手段。我們會開玩笑說在一部分游戲里 " 打游戲像上班 ",可是對于他們而言,打游戲就是在上班。
文泰利在演講中提到了巴西鄰國委內瑞拉的情況。委內瑞拉陷入經濟危機,貨幣嚴重貶值,民眾無法獲取最基本的生活物資,上萬名委內瑞拉人被迫在《魔獸世界》或《Runescape》等 MMORPG 里經營起 RMT 業務。
交易過程中使用的貨幣,一般都是美元或加密貨幣,至少在用它們換取生活物資,甚至逃離委內瑞拉之前,不必擔心貶值問題。

委內瑞拉的一家網吧
近兩年來,加密貨幣業務繼續擴張,RMT 與區塊鏈的聯系更加緊密。如巴西、菲律賓等欠發達國家,產生了一種嶄新的、已經被 P2E 游戲開發者完全認可的 RMT 產業鏈:
" 獎學金 "(Scholarship)模式。
許多區塊鏈游戲都需要玩家支付一定的 " 啟動資金 " 或 " 入場費 "。以時下在線人數最多的 P2E 游戲《Axie Infinity》舉例,這是一款類似于寶可夢對戰的游戲,但玩家的 " 寶可夢 " —— Axies,都是要用加密貨幣購買的獨一無二的 NFT。

Axies 市場
玩家必須購買至少三只 Axies 才能進入戰斗,可是一只 Axies 的價格就從 90 美元到 900 美元不等。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也為 " 獎學金 " 機構提供了可乘之機。
" 獎學金 " 機構擁有多個已經付過 " 入場費 " 的賬戶,把它們分配給那些經濟實力不足以支付 " 入場費 " 的窮人,或者在投入第一筆啟動資金之前,想要學點入門知識的玩家。
與其說是 " 獎學金 ",這一商業模式更像 " 助學貸款 "。玩家在 P2E 游戲中使用 " 獎學金 " 機構的賬戶賺取加密貨幣," 獎學金 " 機構每周提一次現,拿走自己的份額,剩下的便是玩家的傭金。分成比例取決于雙方事先達成的協議,大部分 " 獎學金 " 機構會拿走收益的 60%,這還沒考慮提現手續費的問題。
據巴西游戲媒體 Overloadr 在 2021 年 12 月的一篇報道,目前在巴西乃至整個拉丁美洲,一家叫做 Coy.GG 的公司,是規模最大的 " 獎學金 " 機構,僅是《Axie Infinity》賬戶就有 400 多個,雇傭玩家超過 1500 人,其中大多數是 23-35 歲、找不到工作,聲稱自己一天可以玩 12 個小時以上游戲的男性玩家。

一份玩家簡歷:25 歲男性,每天可以玩 13 小時游戲
Coy.GG 作為成型企業,運作體系相當完整,除玩家外,還擁有專業的行政部門、監控玩家績效的專員、合作宣傳的主播,乃至手把手教新人玩游戲的教練。
公司創始人伊阿古 · 莫雷拉 · 索薩(Iago Moreira Souza)表示,他們制作了許多入門課程,以便讓那些很少接觸電子設備的人輕松上手。
這些課程的第一批測試對象,是伊阿古的母親和幾位阿姨,她們此前從未玩過任何電子游戲。這位母親原本運營一家社區電臺,因疫情期間商店大量關門,失去了廣告商與主要的收入來源。現在這個收入來源變成了《Axie Infinity》,母親每天都在遵循公司要求打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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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篇報道中,Overloadr 采訪了兩名巴西大學生:24 歲的若昂(Jo o)和 21 歲的路易斯(Lu í s)。他們在朋友的推薦下加入了 Coy.GG,也把這套賺錢的門路分享給自己的其他朋友、女朋友、家人。
路易斯一家五口,每晚 9 點都會坐在桌前,搓上 2 個小時的手機,在《Axie Infinity》里賺取 Coy.GG 指定的日常收入額。Coy.GG 不會安排假期,玩家每周 7 天都要登陸游戲,如果持續 2 天沒有登陸,公司就會沒收賬戶。
他們的收入談不上穩定。游戲中的加密貨幣 SLP(Smooth Love Potion)行情不算樂觀,其價格已經從 2021 年 5 月的 2.3 元人民幣,跌到了現在的 0.3 元。

贏下這局對戰,毛利潤 2 塊 4
官方還會出于 " 平衡內部經濟 " 之類的理由,調整經濟系統,或者對特定類別的 Axies 進行削弱。
《Axie Infinity》設有 PVP 競技場模式與 PVE 冒險模式。在 2021 年 11 月的更新中,冒險模式的 SLP 每日獲取上限減半,從 150(45 元)降到了 75(22.5 元),剩下的部分只能在競技場獲得。

競技場存在輸贏,勝場影響收益,致使游戲環境愈發內卷。同時,競技場設有排名分(MMR),而排名分在 800 以下的玩家,無法在冒險模式中獲取 SLP,在競技場模式的收入也會減少。每 40 天左右會進入新賽季,重置一次排名分,假如玩家手頭的 Axies 剛好遭到削弱,可能一整個賽季都賺不到什么錢。
若昂的一位沒有接受 " 獎學金 " 的朋友,便是 2021 年 11 月的更新受害者之一,他每天都玩 2 小時游戲,月入不過 450 雷亞爾(約合人民幣 561 元)。
大多數人每天也只能在游戲中玩 2 小時。《Axie Infinity》有一套類似于免費手游中的能量機制,玩個 2 小時就會用光游戲每日發放 20 點能量,無法繼續游戲。
除非玩家掏錢購買更多的 Axies,每 10 只 Axies 就能提升 20 點能量上限,最高 60 點。Coy.GG 會為優秀玩家提供擁有更高能量上限的 " 高級賬戶 ",以便給那些 " 想要賺更多錢、更具競爭力的人 " 一個機會。

即便不去內卷,每天 2 小時的工作也沒那么輕松。《Axie Infinity》的對戰流程中存在大量重復操作,長此以往,路易斯的雙手、拇指、手肘、肩膀,都得了肌腱炎,若昂更是到了要看心理醫生的地步。

對戰畫面
" 每周花上 100 雷亞爾(約合人民幣 125 元)去看一次心理醫生,就能賺到 400 雷亞爾(約合人民幣 499 元)。在過去幾周里,我和心理醫生所聊的問題,是購買一個屬于自己的游戲賬戶,從而不必擔心怎樣在每天晚上 9 點達成每日任務。"
為 " 獎學金 " 機構打工賺到的 " 第一桶金 ",最終讓若昂與路易斯合伙購買了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Axie Infinity》賬戶。他們在游戲中 " 表現得并不好 ",卻也能賺到比之前拿到的傭金高出三倍的收入。
像若昂與路易斯這樣的人只占少數,更多的玩家根本無法達到 800 排名分的及格線。在 Coy.GG 的 400 多個賬戶中,有 70-120 個賬戶處于流動狀態,每個月都在移交使用權。
然而 Coy.GG 創始人伊阿古聲稱,在離開公司的那些人里,有 60% 都玩不好游戲。" 他們沒有付出努力,還以為這錢很容易賺。事實并非如此,你每天至少要有兩個小時全身心投入……因為這是一部策略游戲,沒有策略就必輸無疑。"
" 那么多人要在烈日下工作八到十個小時。而這些人至少有機會,在自己舒適的家中玩兩小時游戲,躺在床上就能賺到最低工資。他們從不對這樣的機會表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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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阿古沒吹牛。巴西是拉丁美洲最低工資第二低的國家(第一是委內瑞拉),約為每月 1212 雷亞爾(約合人民幣 1497 元)。在 Uber 租車平臺上接單的巴西司機,需付出每天 16 個小時、整整八倍的工作時間,每個月也才賺得到 3000 雷亞爾(約合人民幣 3740 元)。
政治動蕩、通貨膨脹、社會不平等,再加上疫情的沖擊,使得越來越多的巴西人投入了區塊鏈的懷抱。不止巴西,整個拉丁美洲的加密貨幣泡沫都在持續膨脹,區塊鏈投資者無不打算從中分一杯羹。

巴西的加密貨幣持有者已經超過了 1000 萬
2022 年 3 月,BIG 游戲節的導演古斯塔沃 · 斯塔伯格(Gustavo Steinberg),在接受 Overloadr 的采訪時透露,若不是區塊鏈企業慷慨解囊,可能就沒有今年的 BIG。他無法忽視加密貨幣與區塊鏈起到的作用,便打算借 BIG 提供一個相對開放的辯論空間," 展示一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

今年 3 月的一則 " 獎學金 " 機構招人廣告
文泰利在巴西游戲開發商協會(Abragames)擔任顧問,是協會中 "NFT 有害論 " 的代表,卻沒有像他的好幾位同行那樣選擇抗議和退會,于是便有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文泰利的確展示了正在發生的事情,他的一些理論也得到了現實驗證。" 我們的國民生產總值已經三年(2020-2022)沒有增長。所造成的一部分結果是:BIG 變成了向禿鷲開放的空間。現在,禿鷲來了。"
" 禿鷲 " 鼓吹區塊鏈與 P2E 游戲的成就,宣傳它們如何為人們提供了一種養家糊口的新方式。不過他們似乎沒有和成就相符的自信心,在文泰利演講時,他們 " 真的很生氣 ",試圖打斷演講,結果被數個星期前就審查過演講內容的組織者攔了下來。

大會組織方給了文泰利 " 完全的自由 "
BIG 結束后,文泰利仍在輸出觀點。在外媒 PCGamer 的采訪中,文泰利強調," 這些贊助商在這場大會上只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局外人 "," 他們只是想花錢買到游戲與區塊鏈的相關性 "。他始終認為,區塊鏈游戲竭澤而漁,只會取得短暫的商業成功,長遠來看則害處巨大。
文泰利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在這場 " 西方社會的信任危機中 ",用自己的游戲重新建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而區塊鏈游戲是實現這一理想的最大威脅。

文泰利正在開發的一部射擊游戲
他在一條推文中寫道:" 游戲世界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方,玩家總是有可能獲勝……當你認為沒有獲勝的可能,游戲就結束了。所以,當你提出這樣的想法:‘讓我們把狂野的、不受監管的資本主義帶進我們的游戲空間’,你帶來了不屬于游戲的東西,那就是壓迫。人們意識到自己無法在游戲中取勝,這就是游戲消亡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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