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一個農村女人,為了給被踢傷 " 命根子 " 的丈夫討個說法,挺著身孕跑到鄉上去告政府,一路上訴,最后鬧到公安局和法院。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何碧秋,不過,故事被搬到大熒幕后,變成了一個我們更熟悉的名字:秋菊。
家喻戶曉的《秋菊打官司》,打的不是什么官司,而是一個 " 說法 " —— " 總得給個說法吧!"

《秋菊打官司》劇照,圖為鞏俐飾演的秋菊
在農村,老百姓未必都知道 " 法律武器 ",但都會明白何為 " 說法 ",那是一種普通人維護正當權益的通俗道理,既是 " 公道 " 的 " 道 ",也是 " 傷天害理 " 的 " 理 "。
《秋菊打官司》的小說原著名叫《萬家訴訟》,十幾年過后," 萬家訴訟 " 的故事被搬到了小屏幕上,打官司的不是鞏俐飾演的秋菊,而成了趙麗穎飾演的何幸福。
何幸福第一次要討的 " 說法 ",是當自己的親妹妹在婚禮上被村書記的兒子無理婚鬧,他堅持要向村書記討一句誠懇的道歉。一腳踢開婚鬧陋俗的現場時,何幸福也踢穿了落后勢利的農村權威秩序。

《幸福到萬家》劇照,圖為趙麗穎飾演的何幸福
不過,開播后直到大結局," 何幸福 " 的婚姻始終被觀眾牽掛。當她一次次被 " 愚昧 " 的村里人阻礙,一次次被逆來順受的婆家人牽絆,屢屢得不到公正的對待后,觀眾看得拱火,隔空喊話:" 幸福快跑!"
意思是讓她離婚和逃離村莊,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本質上,這種呼吁仍然是一種 " 城市文明 " 式的個人主義。
如果 " 跑 " 真是一種有用的辦法,那這世間就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了。多數情況下,人其實跟樹差不多,跑不了。
從 " 秋菊 " 到 " 何幸福 ",她們的目的既簡單,又復雜,往小了說,只是想 " 討個說法 ",往大了說,她們提供了一個反思鄉土社會的戲劇性切口。

" 我就圖個好壞對錯 "
何幸福嫁去的萬家莊,是體現《鄉土中國》里 " 熟人社會 " 的典型。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橫向社交、縱向權威層級與代際傳遞的方式,綴連成一套不言自明的倫理規范,內在的邏輯是自產、自銷和自治,也許不乏溫暖的人情紐帶,但也有大量冷漠的看客與勢利之徒。
從嫁過去第一天開始,何幸福就臨門一腳,踢開了這黏稠、愚昧的人情關系網。

婚禮上,主人家等不到村書記來不敢拜堂,小姨子何幸運被村書記萬善堂的兒子以 " 婚鬧 " 名義性騷擾甚至險些侵犯,對此,婆家甚至覺得自豪:" 我們王家是小姓,沒人來鬧,臉上才沒光。"
開局半小時就滿屏 " 荒誕 ",滿屏 " 憤怒 ",可諸類所謂習俗、風俗,正是反映了不少農村地區的現狀。
上述的場景發生后,何幸福破門闖進現場,救下妹妹,打走村霸,同時也開始了她討要 " 說法 " 的路,開始撼動整個村莊背后整個龐大根固的權力體系。

從婚鬧到后來的征地賠償糾紛、水污染、打人事件、冒名頂替事件 …… 面對村莊小姓底層百姓受到的欺凌和不公,何幸福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訴求,那便是和秋菊一樣——討個說法。
然而,哪怕僅僅是想要一句道歉,也相當困難。因為村長家權大勢大,婆家千方百計阻撓何幸福 " 維權 "," 息事寧人 " 是他們的最高追求,也是他們能為自己生活安上的最大保險。

何幸福的婆婆勸兒媳婦息事寧人
在無數與萬家莊雷同的鄉村土地上,依附于權威的傳統階層次序網,經歷世世代代幾十上百年的發酵和粘黏,已經牢牢鉗住了幾乎每個人的存在形式與思想觀念。無權無勢的小人物抵御風險的能力有限,只能選擇像老牛和土地一樣忍耐、沉默,逐漸麻木。
但何幸福的 " 硬氣 " 明明白白:" 我就圖分辨個好壞對錯,如果連好壞對錯的理都不講了,那人活著還是人嗎?"

何幸福堅持討要一個說法
相對貧困的底層人民要如何 " 活著 ",始終是中國鄉土文學藝術領域不斷討論的主題之一。
與《幸福到萬家》同期,影院院線正上映著另一部以農村為背景的電影《隱入塵煙》
一個落后的西北農村,一個老實善良的農民馬有鐵,他老實得借幾個雞蛋都必須要還,善良得連驢都不舍得騎。為了幫全村人要回租地金和工錢,馬有鐵自愿給村支書獻血,一次,兩次,無數次,得到的報酬僅僅是一頓飯而已,甚至連一聲謝謝都沒有。

《隱入塵煙》劇照
馬有鐵找誰討 " 說法 " 去?
他在被哄騙去抽血的時候,頷首沉默皺著眉,可他從未站起來說一個 " 不 " 字,他當時滿腦子想的,應該是家里還沒蓋好的磚房,是用燈籠紙糊的小雞窩什么時候冒出生命,是尿失禁的老婆餓不餓?冷不冷?
" 老實人被欺負 " 這個母題在傳統敘事里始終有話語權。最典型如余華的《活著》,至今仍在銷量榜單前列。主人公福貴是一個受盡欺壓、忍耐一輩子、被強者或城市文明奪走一切的人,最后他一人一牛,孤苦伶仃地熬完余生。

《活著》劇照
時至如今,農村還活著無數個福貴和馬有鐵,他們的一輩子、他們的上一輩和下一輩,世世代代唯一的依靠,僅有那片土地而已。
《活著》與《隱入塵煙》是靜態的鄉土社會文學志,《秋菊打官司》和《幸福到萬家》則是同一部從現代性角度反思鄉村的戲劇史。它們分別以不同的姿態,探討底層百姓與自己生存所在空間之內的某種 " 法度 " 之關系。
然而,這里的 " 法 ",仍然不是依附于商業社會的現代法治,而是扎根于鄉土社會的禮法、宗法、權力關系網等概念。
《幸福到萬家》第四集,婚鬧的事兒終于得到了解決:一張告示,宣布 " 萬家莊此后禁止婚鬧 "。

村支書萬善堂最終取締婚鬧
明面上看起來,是為村莊向現代化進步做了一件大事,但事實上,當事人最需要的一句道歉,何幸福和妹妹始終沒能等來。
一句誠懇的道歉,很難嗎?
她們要的到底是什么?

四處奔走,要的是什么
兩年前,我到河南新鄉采訪一位為丈夫和兒子伸冤的中年婦女。她住在村子里沒有廁所的茅草屋,床頭堆滿翻爛的材料,十幾年來,她自學法律術語和拼音,走壞了雙腿;曾有長達十年時間,她在城市街頭流浪度日,白天信訪,晚上睡車站和橋洞。
見到這位大娘后,我在震撼中瞬間明白了什么叫 " 憑一口氣活著 "。
在很多我們看不見的鄉土社會,人是真的可以僅憑一口氣過一輩子的,這是一種糅合了現代文明元素的 " 土地性 "。

現代女性的自我意識覺醒后,就擁有了能保護別人和自己的氣場
不過,在這位大娘的講述中,我發現她內心深處最強烈的渴望,其實并不能被準確概括為 " 公義 "" 公平 " 等法治概念,而僅僅是單純地 " 想要丈夫和兒子回家 "。支撐她活過這十幾年的信念,是對丈夫和兒子的思念和依賴。
如果放在文學敘事里,這個故事會讓敘事者略微頭疼——究竟要不要將女主人公與現代流行的 " 女性主義 " 掛鉤?
虛構的秋菊也一樣。實際上,她從頭至尾對 " 打官司 " 并沒有明確概念,她只模糊地知道 " 要討個說法 ",經歷層層磨難,期間還懷孕、難產,到最后,她卻不再執著于上訴了,反而是要撤訴。

秋菊不懂法,她要的只是一個說法
可就在此時,法院的判決下來了,村長被帶走時,秋菊又慌了:" 我只是想要討個說法,不是要抓人。"
本質上,秋菊與 " 河南大娘 " 的反抗,依然是一種依附于父權與夫權的反抗,她們仍舊被框定在傳統禮法、人情社會的慣性與路數里。
恰恰因為秋菊把男人的 " 命根子 " 看得無比重要,恰恰因為入獄的丈夫和兒子是河南大娘的生命依靠,她們才會犟如老牛似地鉚足勁往前沖,不顧一切尋求自認為的 " 公理 "。

秋菊第一次去縣城打官司,由于不識字,只能找代筆先生寫訴狀
至于所謂的 " 正義 ",僅僅是存于他們心靈深處的一種朦朧希望,至于實現的手段和根本目的,卻仍然處于失語狀態。
也可以說,她們要的不是以牙還牙的 " 法治 ",而是建立在鄉土內在秩序上的 " 禮法 ",甚至僅僅是一個 " 禮 " 字。
生活在底層的百姓也渴望得到一次體面的尊重。
秋菊、何幸福并不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才女,不是真正意義上具有高眼光、大格局的文明人,對于農村的生活,她們只安心期待著飯疏食飲水的小家小樂。

《幸福到萬家》劇照
而當這樣的 " 小幸福 " 也不能得到滿足,遂憤而起之。" 小女子 " 體內蘊藏的能量和勇氣超乎所有人想象,她們竟敢只身一人去雞蛋碰石頭,去質問和打破村莊歷代穩固的權力結構。
恰恰因為她們不是見多識廣的 " 城市人 ",反而沒有商業文明里那么多功利主義的前瞻后顧和利益拿捏。
她們想要的,僅僅是那份身而為人的尊嚴,是傳統意義上 " 人活一口氣 " 的那股子 " 氣 "。這是一種發自內心、單純樸實的法治精神,它僅僅關乎人格的本源,或許和訴訟、舉證無關,卻扼中了現代文明的一份底氣。

《幸福到萬家》劇照
恰如著名法學家耶林在《為權利而斗爭》里所說:" 原告提起訴訟而奔走呼告,不是為了金錢利益 , 而是為蒙受不法侵害而產生的倫理痛苦 …… 心靈之聲告誡他自己,決不后退,重要的不是區區標的,而是他的人格,他的名譽,他的感情,他作為人的自尊——即訴訟對他而言,從單純的利益問題變化為主張人格抑或放棄人格這一問題。"

與其逃離,不如歸來
不過,理論上來說,這種 " 爭口氣 " 的角色,由男性或女性來詮釋都可以,但 " 秋菊 " 和 " 何幸福 ",為何一定得是女性?
拍過《秋菊打官司》的張藝謀這么理解:" 因為她們身上承受了比男人更沉重的負擔,所以能更加清楚地表達壓在中國人身上幾千年的壓迫與限制。"
現在常說的 " 女性主義 " 多集中于城市語境,而秋菊與何幸福,代表的是那些活在鄉土村莊的反抗女性,因而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學原型,成為一種值得被分析和調研的社會人格形象。

《秋菊打官司》劇照
她們的失語、被動,以及夾縫中的掙扎、修正與適應,都是中國當下底層女性群體的真實生存狀態。她們呈現出來的無知無畏的倔強既有被動性,也有主動性,既是偶然也有必然。
理論上來說,更早的 " 秋菊 ",官司算是打贏了,可這勝利,不是她想要的。她僅僅想要一個 " 道歉 ",目光卻局限于此,延伸不到更具有開拓性、延展性的制度進步和風俗遷變上去。
可別小看這個 " 婦 " 字,它是秋菊和何幸福之所以存在且可以被敘事化的一大關鍵。
《幸福到萬家》里,何幸福的婆婆,年輕時也曾經像何幸福這樣反抗過、爭取過小姓氏族的權益,也想過抵抗這勢利的人情社會,但最終還是走向了妥協。

何幸福的婆婆告訴何幸福,女人是為了家活著
來到何幸福這一代,她的不妥協,也可以被理解為對這根深蒂固數十年的鄉土秩序的一種代際進步。
而這種鄉土秩序,從某種程度上,它又是建立在傳統男權的結構之上的,因此,婦女們的反抗,顯得更具有某種顛覆性意義。
不過,用如今城市的、文明的觀點來看,何幸福不能算是 " 大女主 "。
從 " 到萬家莊 " 到 " 告萬家莊 ",再到帶著老公走出萬家莊、到大城市打拼奮斗,憑借自己的努力進入律所工作,美好未來就在眼前。然而,當丈夫屢次三番惹禍,當回鄉時孩子對她感到陌生,何幸福決定放棄城市里的美好前景,再次返回農村,振興萬家莊。

何幸福最終返回萬家莊
雖然這種合家歡的 " 回歸家庭 " 結局招致了大量謾罵,但導演在采訪里解釋:" 她不僅僅是為自己想,她也為別人想 ",想把被罵了幾十集的萬家莊村民們一起帶向更好的生活。
今天我們理解的 " 大女主 ",自然不是這種犧牲性的角色。
但讓我們將目光延展稍稍廣闊些:對鄉土的回歸,將何幸福這號角色與我們見慣了的 " 女性勵志 " 路徑徹底脫離開來,引往了對城鄉發展陣痛、鄉村振興的更深層次思考。
從一開始,何幸福身上具有的權益、法治、道德意識,就并非來自城市的精英和商業文明,而是一股樸實的、奮斗獲得幸福生活的原生力量,也可以說,這股力量從源頭上是從鄉土中自生出來。

《幸福到萬家》劇照
對幸福的理解各有自由,該罵的得罵,但換個視角想,如果何幸福離婚走了出去,秋菊打贏了官司獲得了賠償,回過頭來再望向貧瘠、落后的鄉村土地,我們是否又開始期待一個新的秋菊和何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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