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萬萬沒料到。
約朋友看一場算得上眾星云集的電影,全程像去干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首日排片不到2%。
千挑萬選,場次不是早場就是夜里10點之后,進影廳后也只有零星幾人散落在各角落……
質量很差?
看完片后,Sir卻突然覺得這一切剛剛好。
它無關任何盛宴。
更像是一壺釀入時光的老酒,等著有緣人細品獨酌。
開始喝,有些沖。
慢慢品,它入喉溫順,流進胃里暖和,吞下后,還有些眼淚要上來。
七人樂隊
Septet: The Story Of Hong Kong

這部電影對于所有深愛港片的影迷來說。
都是不允許錯過的。
畢竟,這部集結了香港半壁江山導演而拍的電影,光拎出一個人的名字,就是票房神話和話題榜首的保證——
洪金寶、許鞍華、譚家明、袁和平、杜琪峯、林嶺東、徐克。
哪一個不曾橫霸我們從小到大的電影院;
哪一個不是給影迷們心里留下"此生最愛影片之一"的導演;
這些曾經紅極一時的導演們前前后后拍了七年。
有的歷經電影事業的滑鐵盧,有的,經歷生離死別,有的,有的......
短短七年時光里,只留下一句"往事只能回味"。
《七人樂隊》的海報下,還有一行小字:"我們曾走過的,感動的......香港。"
省略掉的是什么?
別急,讓他們講個關于香港的故事給你聽啊。

01
七人
杜琪峯牽頭攢的這個"七人局",初衷是太多香港導演去內地發展,而鮮有人再關心香港電影了。
那就讓這群老炮說說曾經香港的故事。
一個人太無聊,那就找幾個好朋友,玩個游戲。
從1950年的香港開始,每個導演以抽簽的方式,選擇一個年代為拍攝主題。
而且,還必須用膠片拍。
洪金寶,抽到1950年。
他選擇了自己小時候在"七小福"訓練班里的故事。
講他如何練功,如何偷懶,又如何被師父發現。
《練功》。
電影開篇第一個故事,雖然是簡單的小品,卻拍出了滿滿真誠。
像是忽然閃過的記憶碎片。

花絮里,70歲的洪金寶拄著拐杖教導小演員的動作肢體和表演時。
就算是腿腳不便。
但,對待工作還是認真,體面,尊重的。

香港電影曾經為何會有嘆為觀止的輝煌。
并非他們都有著絕世武功。
而是刻在他們身上的本事,后輩沒那么簡單就能拿走。

1960年,是許鞍華的時代。
《校長》。
許鞍華總是對老師的故事情有獨鐘,《今夜星光燦爛》《男人四十》……這部也是如此。
用昏黃的色調,調出了60年代港片的質感,膠片畫質下,朦朧的浪漫突顯的氛圍感,是許鞍華最拿手的格調。
片名叫《校長》,但靈魂卻是一個終身未嫁的女老師。
多年之后再提及,斯人已逝。留給大家的只有記憶。
于是,夏夜里的小食攤,上課時男同學拍的畫片,老師指肚上染上紅墨水印著的痕跡......
這些細節,都讓回憶變得生動起來。
也充滿了唏噓與遺憾。


1980年,出國熱潮開始。
譚家明的《別夜》。
將鏡頭對準了兩個即將分別的年輕情侶。
在譚家明的鏡頭里,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鏡頭語言中非常濃厚的"實驗性"。
戈達爾、安東尼奧尼,香港新浪潮初始的這些致敬,大概只有譚家明還在堅持。
多次出現在天空上,擦著居民樓底飛的飛機;
預示著,也不斷提醒著,即將要到來的分離。
多次出現的高墻;
說明二人感情之間所遇到的困境。
一本經過兩人雙手的詩集;
貫穿著兩個人對現實,對愛情的態度。

就連女孩第一次邀約男友到家里做客。
一面鮮綠色的墻,空蕩的客廳,與女孩粉色的,塞得滿滿的臥室。
是走是留,在兩個空間里形成強烈對比。


90年代,是《回歸》的年代。
袁和平是"見縫插針"地在功夫片里加劇情。
一位70多歲的功夫愛好者,"老古董"爺爺(元華 飾),早起必看"黃飛鴻"的粵語殘片,外加練習一套通背拳。

這一天,16歲的孫女突然來訪。
一場外國漢堡與中國缽仔糕之爭,即將開始......


袁和平用這個短片回答的并不是誰好誰壞的問題。
而是,"回歸"應該是互相適應,融會貫通。
才是家的溫暖。

2000年,是《遍地黃金》的年代。
杜琪峯將自己的《奪命金》,濃縮而成的10分鐘。
熟悉的茶餐廳,依舊是杜琪峯式的三人站位。
講來講去,就搏命賺錢。


鏡頭用正反打的快速節奏,將這三個年輕人的形象對立起來,有穩陣型的,激進型的,還有警惕型的。
他們手里握著是借來的、不多的鈔票,站在投資風口上,觀望著一線生機。
2000年的互聯網投資、2003年的炒樓浪潮。
前幾次的猶豫不決,錯失投資良機。
終于,這三個年輕人誤打誤撞地搭上了07年"港股直通車"。

杜琪峯自嘲說,就是因為"自己曾經錯失發達機會,條氣唔順(不服氣),所以拍了《遍地黃金》。"
在那個"遍地黃金"的城市里,投資,就是一場賭博。
越著急,心里的鬼,就喊得越大聲。

但,這部短片沒拍到的結尾是——
2008年,香港股災,一年時間股市累積下跌66.6%。
又是杜Sir留的黑色幽默。
呵呵,好笑。
2010年,香港變了。
連林嶺東開始變得溫情了。
《迷路》的故事,是講一位50多歲才回到故鄉的老華僑,尋找"老香港"的故事。
記憶里熟悉的建筑已經不再,觸目所及,更多的是——
"人嘍,車嘍,還有很多樓。"

導演林嶺東將舊照片與新地界剪輯在了一起。
移步換景之間,他迷失在了飛速變化的香港里。

它的變化和離去,總會是必然。
畢竟,時間不會停,未來一定會到。
2022年,是一個分不清病人還是醫生的時代。
徐克的《深度談話》。
純屬他個人天馬行空的"神經病"。
一開始,你以為是醫生追問病人,你是誰。
病人(張達明 飾)說自己是杜琪峯、許鞍華、徐克、吳宇森。

不對。
過了一會,"醫生"也瘋了。
那,站在玻璃窗外的,那他們應該是醫生了吧。
又錯了。

誰是醫生誰是精神病,不重要。
誰在里,誰在外,也不重要。
如何治療不重要。
重要的是,怎么才能治好病?

02
樂隊
選擇七位風格各異的導演組"樂隊",風險很大。
風格各不相同,鏡頭語言各有千秋。
普通觀眾會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但,杜琪峯最厲害的一點是,他用一樣東西,喚起了他們共同的回憶——
膠片。
也就是菲林,從film(電影)音譯而來。

為什么要特地向膠片致敬?
因為,這是他們的開始。
香港電影的輝煌前期,也是"菲林"時代。
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香港無線電視臺節目部創立了"菲林組"(即用16毫米膠片拍攝電視節目的部門)。
部門里召集了一批從國外學習電影回來的年輕人。
自然,這群人里就有現在的"樂隊成員"——徐克、許鞍華、譚家明。
譚家明是菲林組的牽頭人。
那些年,他幾乎是憑借一己之力拍攝了《七女性》、《13》等單元劇。
說是單元劇,卻像一部部實驗電影。
題材激進。
兇殺虐殺弒父自殺,比如周潤發的那個單元劇《窒息》,最后迷戀死亡到試圖用塑料袋悶死自己。
由此一度被投訴不止。

風格激進。
《七女性》是套很有意思的實驗劇,每集的片名是主演,主演的角色也是本名,汪明荃就叫汪明荃,苗金鳳就叫苗金鳳,哦對了,汪明荃的那個單元像極了《假面》,伯格曼的作品。
甚至于,他敢于在結尾打出四個大字:謹獻高達(法國導演讓·呂克·戈達爾的別稱)。
就是這么赤裸裸。

可以這么說。
當這些新導演加入影壇后,香港電影市場開始了全面換血。
出現了許多顛覆傳統電影模式的影片。
比如許鞍華的《瘋劫》《撞到正》、徐克的《蝶變》《第一類型危險》、譚家明的《烈火青春》《愛殺》等。
雖算不上叫好叫座,但也成為了一種新模式的創新。
包攬了那幾年金像獎的大小獎項。
這場攪動了香港電影的"鯰魚效應",后來,被評論界譽為——
"香港電影新浪潮"。
以這群年輕導演的成長開始,香港電影逐漸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
關注城市、關注現實,與世界接了軌。
而菲林,則是打開電影世界大門的第一步。
沒有菲林的存在
就沒有香港電影那么好的發展

香港導演和菲林"斗爭"的故事很多。
大概是因為工業上的"多快好省",價值不菲的菲林就成了他們的頭號目標。
大家都知道當年杜琪峯的的《槍火》是怎么被逼出來的。
也還是因為沒錢。
手上只有4萬尺的菲林,但又要完成這部戲,剪頭剪尾最后只剩3萬尺。
他只能跟所有演員講:
"最多只能NG1到2次,因為要預多點給林雪。"
那時林雪的正職還是場務,杜Sir到底放不下心。
旱的旱死,澇的卻又澇死。
90年,王家衛拿到投資4000萬港幣,準備拍攝的《阿飛正傳》。
菲林就用了60萬尺,按香港其他電影的制作,已經可以剪出三、四部電影了。
但電影上映,票房只有975萬。
氣得大榮電影公司的老板鄧光榮急火攻心,進醫院打點滴。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負責剪輯《阿飛正傳》的那個人,正是譚家明,在香港影壇,人們一般認為他是王家衛的師傅。
只是6年之后,王家衛依舊我行我素。
96年,拍攝《春光乍泄》,用了40萬尺的菲林。

杜可風在自己的日記本上不止一次記錄,"菲林要用完了"。
Leslie疾步走,Tony跟著追,大家都透不過氣來。菲林快用完了,每個鏡頭都那么長。
膠片快用完了,在這里買又太貴。我們平均一卷菲林一個鏡頭──有時候兩個。
——出自杜可風的《春光乍泄》拍攝日記
這加起來近100萬尺的菲林。
前一部,王家衛獲得金像獎最佳導演;后一部,讓王家衛獲得戛納電影節的最佳導演。
花得值。
王家衛是個特例,大部分導演還是知道"慳(省)菲林"。
先要考量"精"。
一個鏡頭的時長不能太長,導演磨磨蹭蹭說不清楚要表達的東西。
根本就是在浪費人力物力。
預算在此,菲林就那么多,在后期制作、剪輯時,成本和時間也會隨之增加。
導演才會絞盡腦汁盡可能地在"螺螄殼里做道場。"

接著,考慮"變"。
《七人樂隊》采訪里,徐克也聊到——
菲林拍得不好
其實很多時候沒得救的
我們要想辦法怎么拍得好
我覺得這東西是最珍貴的

與數碼DV相比,菲林的局限性就非常明顯。
它難以修改,視覺效果也趨平面化。
所以,為了找到更多、更新穎的視覺模式,導演們想盡辦法在拍攝中,使菲林有更大可能性。
比如《白發魔女傳》的拍攝團隊里,讓菲林高度曝光以產生炫目效果。
后期制作的過程中以慢動作抽幀的方法,使得在視覺效果上動作斷續,但又有強烈壓迫感。

或是,像是在《東方不敗》里,放棄電影清晰度,而將菲林底片反轉當做另一個反方向的鏡頭。
比如,水花兩次被炸。
第二次其實是倒放。

或是,仿佛運用一個鏡頭,表達兩種畫面語言。
第一個鏡頭,映在令狐沖眼里的是射向他的銀針。
第二個鏡頭,還是同樣畫面,就改成了東方不敗的臉。


現在很少有這樣"明目張膽"偷懶的鏡頭了。
但,在那個時代里,在有限的菲林中,想盡辦法做到這樣的效果,著實是只有"菲林",才能給到的魔法。
數碼,誰都能拍。
還可能拍得比許鞍華都好。
但,在那個時代里。
菲林是打開電影世界的唯一方式。

它的意義并非只是在記錄影像。
而是一種象征的符號——
對于電影這份事業的專業、認真、尊重。
以及敬畏。
菲林是他們的開始,是他們的伙伴,也是他們腦海里的無限可能。
他們知道。
只要"Action"喊出來,就沒有回頭路了。

03
香港制造
讓我們重新再看看《七人樂隊》。
7位導演+膠片模式+港式口味,著實讓觀眾再次回到了對港片回憶里。
但,電影質量如何。
豆瓣開分7.1,如今跌到6.9。
只能說,它是一部情懷大于內容、受眾偏離主流的電影。
Sir再說得殘酷點——沒經歷過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觀眾,很難體會到電影所傳遞的信息。
而這批觀眾,早已不是影院的主流了。
這批觀眾,很多甚至已經不會再看新電影了。
他們寧愿徜徉在粵語殘片里。
如《校長》一般不時感嘆些對往日的唏噓。
對普通觀眾來說呢?
即使不忍心,Sir也會下一句批評:
的確有感動,但,卻少了曾經港片的"狠"與"真實"。
《七人樂隊》的問題就在于,這7位曾經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導演們,如今只剩下隔靴搔癢,輕描淡寫......
Sir在《七人樂隊》里,最喜歡的短片,第一是《遍地黃金》,第二,就是飽受爭議的《別夜》。
譚家明旨意并非想要拍一個少男少女的愛情故事。
他是真正的在談論當時社會背景下,人們的迷茫與苦痛。
短片里,特意提到了甄楚倩的這首《深夜港灣》——
你快將消失 消失去 去了未會返
路已是有限 愿每步放慢 莫太早分散
再請你逗留請將這片夢擁在臂彎
放在兩個即將分離的情侶身上,這首歌的歌詞非常應景,放在時代大背景下,它便有了別樣的含義。
故事里,男孩幾次想要跟女友說分手。
但,女孩依舊樂觀暢想自己與他在英國的未來。
你清楚,這粉色的戀愛的泡泡。
這黑夜里,是這個時代的現實。


《別夜》的結局也是狠的。
它用一聲救護車的汽笛聲告知觀眾,這別離的一夜并沒有表面那么平靜。
一個戈達爾式的長鏡頭,無需畫面,便已說明一切。
譚家明是真的狠心。
他沒有讓這個時代變得像周星馳電影那樣,笑一笑就過了。

"狠"這個字對香港電影很重要。
他們之前是知道什么是"狠"的。
只有下狠手,才能撕開遮羞布,找到真實的故事、人。
林嶺東的"風云"三部曲——《監獄風云》《學校風云》《龍虎風云》。
哪一部不是直戳社會本質。
他的《目露兇光》不就是借著電影的嘴,說著90年代的事?
金融風暴之下,人人都是負資產。

劉青云飾演的馬文信,他好像什么都有了。
但,什么也都沒有。

杜琪峯也狠。
所以在《奪命金》里,我們是看到"人為財死"的故事。
但,仔細剖析。
你會從縫隙里看到,面對用養老金買高風險基金,只能回答"清楚明白"的鄭女士。

有大勢已去,只能靠擺壽宴才能賺回點錢的黑社會大佬。

或是住在劏房里,被逼傷人的老伯,在電梯里面對警察走投無路時的哭訴。
有什么做什么,我都跟著變了
只想找塊瓦片遮頭

這些人可憐也可恨。
為何落入如此窘境的窠臼之中,杜琪峯沒有明說。
再舉個例子。
走進武林,不理世事的徐克,也狠。
不是打得狠,而是笑得狠。
在《東方不敗3》里,面對洋人的洋槍洋炮。
東方不敗飛身就攥住了射出的子彈。
"你有科學,我有奇功。"

這種無厘頭下的自信,還能維持多久?
徐克不在乎。
許鞍華近幾年的《第一爐香》《七里地》《明月幾時有》,和《天水圍夜與霧》《千言萬語》《女人,四十》,差距在哪。
她自己知道。
這些導演都懂,真實為何物。
但,真實不好看啊。
在林嶺東的《回歸》里,有這樣的一句話:
年輕人,將來是你們的世界
由你們作主

但,這句話也讓Sir想起了另一部電影。
《香港制造》的最后也是用了這樣的一句話——
世界是你們的
也是我們的
但是歸根結底也是你們的

這來自26年前的,某種巧妙的聯合。
讓人覺得熟悉,也覺得陌生。
熟悉的是,《七人樂隊》講的還是曾在這片土地發生的故事。
陌生的是,曾經那些經典作品里的小人物、復雜的香港城、人心叵測的街頭已經不見。
望向這字跡工整作文時的疏離感,讓你知道,永遠都回不到那個黃金時代了。
而那些真實的,不好看的東西,卻成就了黃金時代。
時代到底不同了。
嘆息,不舍,也無濟于事。
所謂《七人樂隊》。
奏出的哀傷與懷念,也不過是大夢一場后的失落與彷徨罷了。
但。
至少他們曾經真實過不是嗎?
就像一個帶傷歸來的士兵,說著些詞不達意的溫情。
還記得《算死草》里那段幾乎算不上"對話"的對話。
陳夢吉躺在床上問自己老婆:"我好孤獨"的英文怎么說?
他閉著眼,她望著他:
"I Lov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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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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