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娜 · 德 · 阿瑪斯的扮相神似夢露。
在宣傳了大半年之后,《Blonde》(《金發夢露》)這部瑪麗蓮 · 夢露的 " 傳記片 " 終于與觀眾見面。
耗資 2200 萬美元,電影的確在還原經典上下足了一番功夫,惟妙惟肖地重現了所有夢露經典代表作的電影片段以及幕后試鏡,甚至是媒體采訪的名場面。

左邊是安娜扮演的夢露,右邊是真的夢露。
只可惜,影片本身并未能讓我們真正接近這個 " 金發夢露 ",在導演多米尼克的運鏡剪輯下,夢露的一生幻化為一部全長 166 分鐘的好萊塢艷星苦痛史,看罷電影,我們記憶起來的并不是這個明星在好萊塢游刃有余的復雜身份,更多的是她臺下酗酒、濫用藥物之后精神恍惚的嘔吐、昏厥與哭泣。
雖然宣稱是 " 傳記片 ",電影卻是改編自美國作家喬伊斯 · 卡羅爾 · 歐茨的同名小說《浮生若夢》(《Blonde》)。當年,歐茨在接受采訪時一再聲明,她所完成的并不是一部正規的夢露傳記,而是在 " 夢露 " 這個象征的基礎上,進行一次對美國社會、好萊塢中產階層的道德、性別、身份的深度反思。
但在電影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永久地活在童年創傷中的笨蛋美人,她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位不存在的父親形象。電影中充斥著關于夢露真真假假的八卦丑聞,而上述的深度反思,反而消失了。

失敗的精神分析
電影開頭,還叫做諾瑪 · 簡的小夢露正在母親格拉迪絲的陪伴下過生日,神經質的母親不斷對女孩強調 " 媽媽有多愛你 ",小諾瑪欣喜神色中流露著一絲不安。隨后,母親駕車載著女孩闖入比弗利山莊,烈火舔舐著好萊塢標志 "Hollywood",屏幕前的觀眾甚至能感受大火的炙烤。

諾瑪 · 簡與母親在開往好萊塢的汽車上。
導演將其作為瑪麗蓮 · 夢露悲劇的一生的隱喻。
當小諾瑪驚慌地問媽媽,Daddy 怎么從來都不出現的時候,換來的是媽媽一頓歇斯底里的暴打。這個問題觸發了格拉迪絲的創痛,早年她愛上了一位 " 好萊塢大人物 ",意外懷上了諾瑪而被其拋棄。
緊接著,精神崩潰邊緣的母親試圖將諾瑪淹死在浴缸里,她掙扎著逃了出來。之后,母親被送進精神病院,而她則成了一名孤兒。
恍惚的鏡頭、時而穿插著倒敘和閃回以及大火、迷霧等印象主義的聯想,這些電影語言中常用的進入人物潛意識的手法,意味著導演多米尼克選擇用精神分析的表現手法,抵達瑪麗蓮 · 夢露的核心。

導演試圖進入夢露的潛意識。
其中,一個缺席的父親和一個幻想的胎兒成了導演定位夢露潛意識中的兩個關鍵點。
影片一開始,那個掛在墻上的父親的照片一再出現,從小,諾瑪就在媽媽的訴說下形成了對父親美好形象的想象——而那個完美偉大的父親,可以把她從被母親虐待的困境中拯救出來。

母親一直告訴夢露,她的父親是個大人物,所以不能透露他的名字。
前面小女孩諾瑪正呼喊著 Daddy,一個蒙太奇剪切后,夢露已然站在人生高光的舞臺上,性感地唱著《My Heart Belongs to Daddy》。

喊著 "Daddy",讓夢露成了男性觀眾的 sugar。
這成了影片解釋夢露的切口之一——不管是在銀幕上扮演一個乖巧笨拙的女孩滿足男性凝視,還是之后的每一段戀情,都是為了得到父親的肯定。于是夢露把每一任情人和丈夫甚至經紀人都叫做 Daddy,而此后的一生,無論事業多么有成,她始終需要一個 Daddy 的愛和庇護。
此外,一個奇觀式的胎兒形象,成了進入夢露內心世界的第二個切口。
夢露與兩個情人(卓別林的兩個兒子)看星星時,星空中出現了精子與卵子的浪漫相遇,隨后,美麗的胎兒漂浮在閃閃發光的天空中,周圍是晶瑩剔透的羊水,美好的景象似乎意味著夢露潛意識里的希望,盡管經紀人一再勸阻,但她很想留下孩子。可這一次懷孕,以墮胎告終。
第二次懷孕,這個胎兒形象再次出現在夢露的意識里,和夢露有了情感層面的 " 通靈 "。只見胎兒漂浮在那個空間里,用夢露小時候的聲音質問夢露道:你這次不會傷害我了對嗎?夢露說:你不是上次的寶貝。但胎兒回答道:永遠都是我。

把胎兒作為進入夢露自我意識的切口,顯然很偷懶。
很顯然,這時的胎兒變成了夢露潛意識里的自我。
這回應著夢露本身的焦慮——她是個被父親和母親遺棄的女兒。在現實中,夢露的確有過三次流產,于是,電影將胎兒的意象放大,試圖說明 " 成為母親 " 是夢露的自我救贖。
但詭異的是,這個反復出現的胎兒形象,只是現代電腦合成技術的產物,并非真實的胎兒的模樣。最早,這個胎兒形象出現在 1965 年美國的一本生活雜志上,當時,這個透明的胚胎漂浮在宇宙之上,這張照片影響了當時人們對胎兒的想象,人們慢慢覺得胎兒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和生命。
但在那以前,夢露已經去世,她怎么會有這種超前的認知呢?也就是說,這種想象本身就是導演強加給夢露的。
本質上,這場精神分析的出發點就是提前預設了一個破碎的夢露,然后強行分析。在采訪中,導演多米尼克表示,夢露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想要拍攝的題材,他覺得夢露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她是破碎的、隨波逐流的,她隨時想要毀掉自己。
于是,電影延續了 " 原生家庭 " 的陳詞濫調,導演希望觀眾相信,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精神分裂的孩子,長大了必定會變成一個痛苦的人,她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爸爸。

夢露闖蕩好萊塢的動機竟然是找爸爸?
要命的是,對夢露的這種解讀,不過再次加深了女性的刻板印象:浪漫的、破碎的、永遠缺乏的。

割裂的夢露
二戰期間,好萊塢附近有家知名軍工廠,攝影師大衛 · 康諾弗按照美國軍方的要求,進入這家工廠拍攝宣傳照。當時,他在工廠里找了一位女工在機器旁邊做一些指示動作,拍下照片。
隨后,他把照片寄給了模特經紀公司的朋友,沒想到很受歡迎。女工于是被邀請拍了組封面,一炮而紅。再后來,這位女工進入了演藝圈,火到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個女工的名字叫諾瑪 · 簡,也就是我們后來熟知的 " 瑪麗蓮 · 夢露 "。

夢露在軍工廠打工的照片。/ 資料圖
一個底層女工到家喻戶曉的上流女明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或者說,瑪麗蓮 · 夢露的風情萬種,到底從何而來?這里面本來就蘊含豐富的解讀空間。作為一個傳記片,電影給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機:夢露進入好萊塢,是為了找爸爸。
盡管電影里復刻了各種關于夢露的名場面,風吹裙子、哭花妝、飛吻、穿著鉆石禮服給總統肯尼迪獻唱 …… 但電影對于夢露為什么是夢露卻絲毫沒有提及。
仿佛這些關于瑪麗蓮 · 夢露一生中最重要的場面,只是為了證明她的身份,而導演最關心的,在于羅列她生平一樁樁一件件齟齬,尤其是電影虛構了她與卓別林之子的三角戀、墮胎、外遇等情節。鏡頭對準了她在片場里情緒失控大哭大鬧、在家里赤裸著身體被家暴、被置于無助的境地。

電影中占據很大篇幅的夢露和卓別林之子的三角戀,事實上是未經證實的八卦。
看完電影,你可能會感到懷疑,這真的是夢露而不是一個小丑嗎?作為一個好萊塢大明星,夢露在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竟然沒有一丁點主見。
她覺得女性的片酬太低,只會在電話里發個脾氣,最后乖乖妥協;她覺得導演在無止境消費她,也只會在片場歇斯底里地喊叫、崩潰,面對一切問題,她束手無策,有的只是童年創傷和歇斯底里的缺愛。

在多米尼克的影像里,夢露只是一個躬逢其盛的金發美女罷了,仿佛只要是個美女,憑借一點運氣也能闖蕩好萊塢。
要知道,盡管電影的原著小說本就摻雜了許多從未證實的八卦,但從文本敘述中,我們尚且能看到夢露掙脫悲劇童年的孤兒,憑借美貌以及情商,在好萊塢重寫人生的企圖心。
這幾乎不是一種猜測,而是一種事實。
大導演約翰 · 休斯頓曾對外評價過夢露:" 老有人說,是好萊塢讓她心碎,我卻說那就是扯淡。我所知道的瑪麗蓮 · 夢露,會察言觀色,意志也很堅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其實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夢露從影之初,休斯頓就執導過她出演的《夜闌人未靜》,夢露的最后一部作品《亂點鴛鴦譜》,導演也是休斯頓。)

約翰 · 休斯頓與夢露在片場。/ 資料圖
美國文化歷史學家莎拉 · 丘奇維爾在 2004 年的著作《瑪麗蓮 · 夢露的多面人生》寫道:" 最荒誕的說法,是說她很蠢,其次是說她很脆弱,再次是說她不會表演。她遠非愚蠢,盡管她沒有接受過正式教育,她自己也對此相當敏感,但她事實上非常聰明,也非常堅強。因為在那個年代,她必須同時做到這兩點才能打敗當時的好萊塢電影制作體系 ……"
而《女神:瑪麗蓮 · 夢露的秘密生活》一書作者、愛爾蘭作家安東尼 · 薩默斯也提到過,一個真實的夢露,與她在銀幕中呈現的 " 無腦金發女郎 " 形象相去甚遠:她有每天跑步的習慣,即使那時候運動還未成為一項大眾運動;她熱愛閱讀嚴肅文學,最喜歡的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電影中的確也強調過夢露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更像是標簽式的一筆帶過)。

電影對瑪麗蓮 · 夢露的精神世界,幾乎一筆帶過。
到后期,瑪麗蓮 · 夢露已經開始嘗試自己成立制片公司;而夢露也是反抗好萊塢性剝削的第一人,英國女演員瓊 · 考林斯曾回憶:她剛到美國發展時,作為前輩的夢露好心提醒她小心好萊塢的 " 餓狼 " 們。
只要稍加思考就會發現,瑪麗蓮 · 夢露不一定是個天才女演員,可她不可能被動地被她的偶像符號限制,事實上,她本人更應該說是 " 瑪麗蓮 · 夢露 " 這一角色的工程師。這個符號本身的成功,離不開她個人有意的經營、周旋,盡管她同時也長期遭受精神困擾。

瑪麗蓮 · 夢露寫真。/ 資料圖
很遺憾,這部宣傳 " 探討夢露的精神世界 " 的傳記電影,結果只是膚淺地展示了她的創傷和無助,而關于夢露如何在復雜的好萊塢生存,一點都沒有提及。
一個破碎笨女人和好萊塢巨星的強烈反差,只留給了觀眾極其割裂的觀感。

導演把夢露割裂成了兩個人,而他強調脆弱的痛苦的那個夢露才是真的。

被消費的痛苦
1954 年 9 月,夢露正在拍攝喜劇《七年之癢》,其工作室決定在紐約列克星敦大道進行一個場景的拍攝用于前期宣傳。那一次,夢露站在地鐵格柵上,風吹起了她的白色長裙,這成為了她生涯中最著名的鏡頭之一。拍攝持續了幾個小時,吸引了包括專業攝影師在內的近 2000 人觀看。

電影《Blonde》對這個名場面的復刻可謂講究。
電影《Blonde》幾乎濃墨重彩地復刻了這個夢露最標志的鏡頭,而夢露的對面是密密麻麻的男性的目光,幾乎占據了整個馬路;

到了最后,夢露與丈夫參加首映典禮,在前呼后擁之中,夢露努力表現出笑容,可觀眾從她的視角看過去的卻是眼前一切的扭曲,看客們艷羨地張開奇怪的大口,仿佛要吞噬這個可憐的女孩。
整部影片不時展現夢露被大量凝視吞沒的過程,就像她剛入行時候攝影師不停地強調 " 走進光圈的中心 ",這句話幾乎成了日后夢露的夢魘。為了強調夢露在整個好萊塢工業體系中被凝視的狀況,影片不遺余力地呈現各種看客畸形的目光。

為此,電影用數十種試聽手段,把 166 分鐘的電影塞得滿滿當當,就像放 PPT 一樣再現夢露被凝視的一生。
坐在屏幕前的,感受可能是眼花繚亂并內心困惑的,一眨眼,夢露和兩位情人在一起;又一眨眼,夢露墮胎了;再眨眼,夢露有了第一段婚姻;剛結婚,就又離婚了。中間還穿插著各種她的名場面,也包括被性侵的場景。

電影如放 PPT 般展示夢露的一生。
于是,我們看到夢露一遍遍被折磨到精神恍惚。安娜 · 德 · 阿瑪斯演得聲嘶力竭,觀眾也看得精疲力盡。
在播放 PPT 般的線性敘事中,夢露的人生變成一個個受苦的片段,要命的是,在這其中我們看不到她作為個體的任何自主性和復雜性。
到最后,我甚至懷疑,導演是不是已經陷入了某種施虐的狂熱之中,最后一幕,已經恍惚錯亂的夢露躺在白色的床單上,她的臉被光照射著,連死去都那么美 …… 這令人想起大導演希區柯克談過他電影里的金發女郎設定:" 金發美女是最適于作為謀殺對象的,當紅色的血液從她們雪白的皮膚上流出,是多么美麗啊!" 這本質上又是一種對 " 金發美女 " 的物化。

這一幕,也是當年夢露死去時候報道中的樣子。
導演本想通過對夢露這一形象的不斷摧殘來展現自己反對好萊塢剝削的立場,卻忘記了自己這般匠心地展示夢露的受苦,也在某種程度上再次消費了夢露這個形象。
而令觀眾感到心痛的是,已經不在人世的夢露無法反抗這一切解讀,只能在永恒的沉默中任由自己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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