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離開以后，無數人哭得肝腸寸斷。

梁朝偉沒哭。

他在現場，面無表情。看不出是喜，還是悲。是遺憾，還是無所謂。

有人覺得他冷血。

面對摯友離去，卻不動聲色。太不合時宜，也太不合情理。

只有劉嘉玲知道。

梁朝偉聽到噩耗后，直接暈厥，倒地不起。

很長一段時間里，梁朝偉天天閉門不出，悲慟長哭。

他不擅于在人前表露情感。

將千般動蕩、萬般起伏，都放在無人知曉處，說出自己聽。也留給自己慢慢消化，慢慢吞忍。

怎么可能不傷心？！

那么好的張國榮，那么好的朋友。猝然離去，對他而言，只有痛不可當。

梁朝偉50歲生日那天。

許多人來了。

酒過三巡，他在宴席上，忽然說：往年的這個時候，哥哥都會出席。

滿座憾然。

他拿起吉他，彈起一首歌。

"你的笑容，你的一動一舉，都是我所有記憶。"

他們二人，是真朋友。

不是場面上的往來。

不是名利場的同盟。

不止是搭襠。

是，真，朋，友。

他們惺惺相惜，互相欣賞。

張國榮說，梁朝偉是個善良的怪人。

在梁朝偉眼里，張國榮是個才華橫溢的好人。

對人品的認可，令他們互相走近。

對才華的認可，令他們互相欣賞。

《今夜不設防》里，倪匡黃霑他們問張國榮：你最想合作的男明星是誰？

他說出的第一個，就是梁朝偉。

他們合作過很多電影。

最有名的是《春光乍泄》。

而這部電影，也成了他們的"定情之作"。

當然，友情的"情"。

《春光乍泄》之前，張國榮和梁朝偉交情尚淺。

《春光乍泄》以后，他們成了摯交。

這個電影，關于兩個男人的愛情。

梁朝偉在開拍之前，問："我是做男的，還是做女的？"

王家衛說："你這個是很膚淺的想法。"

"在這種事情里面，沒有男的跟女的。只有兩個人。"

王家衛也沒有告訴他，有一場情欲戲。

知道這場戲時，梁朝偉嚇得三天都不知道說話了。

拍攝時也忸怩不堪。

王家衛讓他脫內褲。他誓死不脫。"內褲是我的底線。"

張國榮笑："放心，你不是我的菜。"

這才慢慢進入和沉浸，成為何寶榮與黎耀輝。

這是一個關于糾纏與失去的電影。

電影里，何寶榮一次次地對黎耀輝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他們從香港出發，一直到阿根廷，經歷許多事。

在異國的燈紅酒綠里，他們互相取暖，也互相折磨。

黎耀輝犧牲般地愛。

他發著燒，拖著帶病的身子，起床做飯，洗衣，等待何寶榮回來。

可是，面對黎耀輝沉默的深情，何寶榮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

他鬼混，胡來，花天酒地醉生夢死。

他和陌生男人調情上床，打架斗毆一身是傷。

可是，他知道，只要他回來，黎耀輝就會幫他擦去血跡，帶他去看病，守著他，照顧他。

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何寶榮一把擁住黎耀輝，對他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就真的從頭來過了。

戲中人歷盡千帆。

戲外人九死一生。

曹可凡采訪張國榮時，他說，"整個人就像蛻了一次皮一樣。"

因為拍這部電影時，他們遠在阿根廷。

水土不服。

拍攝不順。

王家衛又是出了名的能折騰。

他們拍了40萬次的菲林，差不多是10部電影的長度。

這么漫長，這么難搞，令張國榮很不解：

"我們為什么要到阿根廷來拍攝。"

王家衛的解釋是，可能他們前世，都是在阿根廷的華工。這一生，必定要故地重游。

都這么說了，還能怎樣。

拍！

然后張國榮大病一場。

他感染了阿米巴菌，上吐下泄，持續十多天后，仍不見好轉。

醫生開了止瀉藥。

但張國榮久治不愈，已經命懸一線。

他一邊每天掙扎著去拍攝，一邊開始寫遺書。

梁朝偉幫他求醫、買藥。

最后沒辦法了，給自己的香港醫生打電話，詳細聊到了張國榮的病情，之后找來特效藥。

幾天以后，竟然好轉，搶回一條命。

張國榮感激不已。

覺得梁朝偉是救命恩人。

"我患了阿米巴菌那一次，要不是他我可能回不來了。"

共過生死的人，從此成為摯友。

哪怕羞怯內斂如梁朝偉，也說："我們是從阿根廷回來，開始變成很好的朋友。"

劉嘉玲也確認過此事。

她說，在此之前，他們雖是樓上樓下的鄰居。

但并不熟。

從阿根廷回來后，忽然之間，二人就變得親密無比。

有一個他們當年的視頻片斷流出。

那是1996年，張國榮在拍《春光乍泄》時，也正好過生日。

他裸著上身，坐在床上。

梁朝偉坐在他身邊。

點燃蠟燭，他對張國榮輕輕說："許個愿。"

張國榮為梁朝偉拍劇照，一邊笑，一邊"恐嚇"他。

"你完蛋了，照片都會發出去。"

梁朝偉此時的眼神，與其說是警告。

不如說是......放電。

他們越來越好。

有時，張國榮坐在那里，看見人群中的梁朝偉。

伸手。

讓他來。

坐在自己腿上。

沒有任何不妥。

也沒有任何嫌隙。

王家衛說他們："醉花宜晝，醉雪宜晚，是不同的味道。"

但花與雪，晝與晚，在一起時，竟有這樣曼妙動人。

回香港以后，私交漸多。

張國榮經常去梁朝偉家里，和劉嘉玲等人一起打麻將。

梁朝偉不打。

他愛音響。

癡迷搖滾。

在另一間屋子里，放極大聲的音樂，令張國榮覺得匪夷所思。

但愛搖滾的這個人，又極擅茶道。

每當張國榮他們來打牌，梁朝偉為大家沏茶。

茶沏得講究。

時間、器皿、火候、水、茶葉、秩序與氛圍，都計較到毫厘。

整個過程也長，要花上45分鐘。

泡出來的茶，簡直是絕品。

"真的很香，他很有心。

我跟劉嘉玲打牌時，他會沏茶給我們喝。嗅到杯子，熱的時候是一種氣味，冷了之后又是一種香。"

梁家輝調侃。

"所以是因為這次生病，你們變得合拍。原本他喝茶你受不了。"

張國榮哈哈大樂。

"對，受不了。"

2001年，香港金像獎頒獎典禮。

張國榮上臺。

頒發最佳男主角獎。

提名的有：吳鎮宇、梁家輝、周潤發、梁朝偉、劉德華。

張艾嘉問他："你最希望誰拿獎？"

都是朋友。

也都合作過電影。

所以，張國榮說無所謂，都是兄弟。

但當張艾嘉問："那誰與你最好呢？"

張國榮脫口而出：

"梁朝偉。還親過呢。"

然后，張艾嘉意味深長地"啊"、"啊"、"啊"三聲。

再接著，名場面出現了。

張國榮朝臺下喊話：

"他答應了一樣事情的，不知道他敢不敢做呢？"

啥事？

啥事？

別急，往下看。

張國榮念出獲獎的最佳男主角名字：梁朝偉。

同學們，大家一定要注意梁朝偉的表情。

他撅著嘴走上臺。

這是要干嘛？

嗯？

張國榮一把把他牽住。拖上去。

接著梁朝偉拿過獎杯。

和張艾嘉禮節性相擁。

然后，居然竟然和張國榮親了親彼此的唇。

——原來是這件事。

但他夠敢。

做了。

3年以后。

也就是2004年，同樣的領獎臺。同樣的香港金像獎。

這一次，輪到了梁朝偉為張國榮頒獎。

可張國榮，已經不在了。

梁朝偉說，之于香港，失去了一位天王巨星。

"但對于我來說，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他將獎杯，交給一襲黑衣的唐唐。

兩人沒有多言。

但唐唐轉身時，特地鄭重地握了一下梁朝偉的手。

有些感情，無需多說。

彼此都懂。

他為一個人遺憾。他也為一個人半生傷悲。

在對哥哥的懷念里，他們是同類，也是至親。

2002年，張國榮抑郁癥已經很嚴重。

他已經歷自殺未遂。

有一次，吞下大量安眠藥。被唐唐發現，送到醫院。

那段時間，他整夜整夜難眠，頭發成片掉落。

身體枯槁。

憔悴不堪。

但這一年，劉嘉玲被綁架后拍下的裸照，被《東周刊》曝光，港人轟動。

香港演藝界爆發千人大游行。

張國榮二話不說，拖著病體，于2002年11月04日走上街頭，站在梁朝偉身邊，參加抗議游行。

此時距離張國榮離世，不到半年。

2003年4月1日，張國榮因抑郁癥，離開人世。

所有人痛苦萬分。

世人皆知他風華絕代，才華無雙。但了解過他的為人，會覺得那些名與藝，都比不上他的人的萬分之一。

粉絲懷念他，因為他是一個好藝人。

他的朋友懷念他，因為他是一個好人。

而一個好人好友的離開，帶來的痛苦，真的很深，很長。

梁朝偉就是這樣。

很長一段時間，梁朝偉都保留著張國榮的電話號碼。

有一回打通。

聽筒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梁朝偉愣在當地，幾天都無法回神。后來，他再度打通電話，給張國榮留了一句話。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1996年，《春光乍泄》里，何寶榮對黎耀輝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好像每一次，當他開口說，黎耀輝真的就會回頭。

但這一回，梁朝偉留言后，沒有等到回聲。

他不甘心。

2022年4月1日，張國榮離去19周年。梁朝偉在社交平臺發出舊照。

"何寶榮，還記得黎耀輝嗎？"

依然無聲無息。

哥哥真的遠去。

不會再回頭。

只有留在人間的人，徒然相吊，深情懷念。

可能有些人，注定璀璨如流星，短暫如煙火，綻放一程，記憶一生。

但他留下的傳奇，如風一般，在人間來回流傳。

從影史到市井，從香港街頭到華語世界。經年不息地吹，流芳百世地流轉。

只要你聽聞，無法不動容。